如何修觀
本文摘自《心湖上的倒影》(Reflections on a Mountain Lake)一書,作者丹津‧葩默(Ani Tenzin Palmo)1943年生於倫敦,二十歲時到印度旅行並遇見她的上師坎初仁波切,1964年成為第一批西方女性被授與藏傳佛教比丘尼的先驅之一,1976-1988她曾在喜瑪拉雅山洞穴獨居,閉關修行十二年。本書中她這麼談論止觀:
奢摩他使心念集中,專注一心。經過奢摩他的訓練,可以達到深層的專注,外表容光煥發,但是還沒有調伏那些隱藏的負面情緒。事實上,因為心這時更加集中、有力,一旦這些負面情緒被激擾時,將以更兇狠的形態浮現於表面。即使我們花了幾個世紀的時間深入修行奢摩他,除非運用智慧,否則情況可能會比開始的時候還要糟。
毘婆舍那(Vipashyana)是梵文意指「觀心」,通常被翻譯為「觀」。毘婆舍那利用專注的心,集中在心念本身,目的是把自我一層層剝落。根據藏傳佛教的說法,毘婆舍那是帶著大疑問觀入心的本身。
最接近我們的東西是什麼?是我們的念頭和情緒,但因為太切近,我們甚至從來沒有看過。我們的感官導向外界,永遠將注意力賦予自己所聽、所看、所嚐的等等。我們很少自問:「心是什麼?」我們都說:「我想這樣,我想那樣。」但是,念頭是什麼?我們看過嗎?它從什麼地方來?停留多久?往什麼地方去?有些人非常相信自己的念頭想法,可以為它而死。當我們思索某件事時,我們確實相信那是真的──即使下週我們可能有不同的想法。我們都強烈認同自己的念頭,想著:「我生氣了,我是個生氣的人,我是個沮喪的人,我是個可愛的人,我太善良了,我太慷慨了。我是這樣,我是那樣。」但是,這個「我」是什麼?我們甚至不問自己。
毘婆舍那將我們注意力的光束轉移,從外在發生的種種事情,重新調整焦距到我們內在的宇宙。所有的毘婆舍那修法都包含這個大問號:這個尋問的心,這個心沒有答案,但是有許多疑問。當然,最大的問題是:「我是誰?」我們平常的思想多以自我為中心,但是,這個我是誰?我們的一生,都建立在這個「我」和「我的」感覺上,而誰是這個擁有這麼多東西的「我」?這就是禪坐的內容,它和讓我們感覺舒服些沒有關係,雖然它可能帶來這種效果;相反地,它也可能讓我們覺得更糟。它不見得和寧靜有關,雖然我們可能變得寧靜,但是,也可能不會,它當然也不是被無與倫比的喜悅沖昏頭。毘婆舍那和向內看有關──發現我們的真相、發現心的真相、發現心怎樣運作和作用。然後,達到一種超越凡俗的意識層次,佛教稱為「無為法」。它的真正意義是,超越思想、言語、觀念,它是我們所有眾生最深的層次,是我們和所有眾生匯合之處,這就是禪修。
就像我前面所說的,修行的方法有很多種,其中之一就是專注在出入息。當我們修止時,不要理會所有進入意識的念頭、感覺或感官的知覺,只是讓他們離開,因為我們試著讓心平靜專注,不被念頭或外界的擾動所分心。但是修毘婆舍那時,會有好奇心,我們不讓念頭流去,而是提出問題:「念頭是什麼?看起來像什麼?是什麼顏色?有任何形狀嗎?從什麼地方來?停留在什麼地方?感覺像什麼?心是什麼?思想和心相同還是不同?」
當心處於完全寧靜的狀態、沒有念頭時,它和有念頭時的狀態相不相同?觀看心和念頭的覺察力,和念頭相不相同呢?你依照這種方式來觀看和發問,剝下一層又一層,尋找這顆心。我們談論心、心、心,心是什麼?憤怒是什麼?它的感覺像什麼?有人對你很壞,你感到憤怒。現在,把這個人丟下,丟掉你憤怒的對象,觀看憤怒本身──它是什麼?它在哪裡?它的感覺像什麼?身體的感覺是什麼?只要經驗它,不要批判它;不要想它,只要知道它。
我們的問題不在於有念頭和情緒,心自然會產生念頭和情緒,正如海洋自然有波浪,問題出於我們相信、認同並執著念頭和情緒。如果我們能夠認知念頭和情緒是會變遷的心理狀態,其本質是透明的、是智慧心的呈現,就沒有問題了。它們升起又落下,如同海浪一般。
但是我們往往沒有這種認知。如果情緒或念頭來了,我們立刻撲上去──引伸、投入、重複、認同、反芻、擔憂,如果事情不好,就責怪自己,緊抓不放,相信它。我們對自己的記憶也抱持相同的態度,非常執著,因為記憶定義我們的身分,即使記憶是痛苦的,我們仍然不想放它走,我們想著:「這是我。」不論記憶多麼痛苦,它屬於過去,已經逝去了,我們為什麼執著它並讓它代表我們?但是,我們就是這樣;所以,我們受苦。
大部分坐在這裡的人都安好無恙,眼前,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你們任何人身上,但是,許多人必定被煩惱、焦慮、記憶和困惑所折磨,每個人想著:「這是我的問題。」這時候我們無法生氣蓬勃,雖然我們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是新鮮的,我們吸入的不是老舊的空氣。同樣地,我們的每個念頭應該都是新鮮的,那其實就沒有問題了。
內觀禪修的目的之一,至少藏傳佛教是這樣,就是開始瞭解念頭和情緒的本質。心究竟是怎麼樣運作的?我們如何接近心靈更加微細的層次?它需要時間。禪修不是立即的,我們無法服用藥丸獲得觀慧。我們可以吃藥得到幻覺經驗,但是沒有藥能夠讓我們看見心的本質。藥或許可以開啟我們的心,引起我們的興趣,但是無法代替我們工作,只有耐心靜坐才能達到我們內心的覺悟。
禪修是件苦差事,但也是最有回收的事。當我們看見先前視為理所當然的心理機制,並開始瞭解它,心結就漸漸鬆開了,內在感到一種極大的自由、廣闊和放鬆;當我們開始瞭解自己扭曲的思考模式和神經質,就已經直接看見它了。我們開始對自己的痛苦和困惑產生慈悲心,由於現在開始看得清楚了,所以也能夠看見他人眼裡的痛苦和困惑,自然而然會對它們產生慈悲心。不論他們外表看起來多麼成功,從他們的眼中,能夠看見他們的痛苦。眼裡真正散放喜悅光芒的人,是非常少有的。
先要能夠觀入自己的困惑,然後才能夠看見他人的困惑。當心靈開展,進入愈來愈深的層次,內心的慈悲很自然地就流露出來了。我們的內心有慈悲也有清明,這就是心的本質,我們只需要揭露它。如同被石頭和泥土隱藏的泉水,必須清除粗石瓦礫才能發現,當我們將泥土和石塊除掉,泉水就會清新純淨地湧流出來。我們的心中蓄存了廣大的愛和慈悲,它凍結在心底,必須接近它,開始暖化它,使它流動。
經由觀自己的心,能夠看見那些痛苦、困惑和錯誤的認知。由於這個發現,我們可以瞭解到每個人都處於相同的困境,這就是為什麼人這樣的可怕,原因就是因為受苦、困惑。一個人心中如果懷抱著平和、愛和慈悲,就不可怕了,他不會傷害別人,或是令人憎惡、心懷偏見或殘暴,他是開朗的。
當我們先修止再修觀,心的某種特質將高度發展。西藏語稱它為「舍新」,意指觀察的靈敏覺知。當我們禪坐時,即使是修止,仍然有一部分的心站在後面觀看,它能看見我們落入某一極端,也就是掉舉或昏沉,心的這一部分知道的,而且能修正這種不平衡,心的這種特性非常有趣。觀入心的本身,傳統上比喻為一個人坐在河岸上觀察流水;另一個傳統的比喻是,牧羊人看守羊群──這立刻產生一種站在後面觀看的意味。鈴木禪師曾說:「控制羊群最好的方法,就是給它一個廣闊的牧場。」當我們觀心時,不應該如臨大敵或像要突襲什麼似的,不應該坐在那裡想要捕捉每一個念頭,如果我們想要這麼做,把心弄得緊張、僵硬,不讓心散亂,到頭來只會讓自己精疲力竭;一旦出了一點錯,就會崩潰。
有時,你會看見這種事情發生在禪修者身上。他們嚴酷地靜坐,臉上帶著「不成佛便成仁」的表情,這種態度會造成反效果。觀心時,我們必須非常清晰而且完全放鬆,讓心順其自然,心裡想什麼都沒有關係,或許是極聰明的念頭,或許是極愚笨的念頭,都沒有關係。這些都只是念頭,只是心的遊戲,重點是不要被迷住就好了。當你想著:「哇!這真是個有趣的念頭。」你就突然被吸進去了;接下來,你發覺自己已經完全被一些記憶和綺思所捕捉,覺性完全消失了。
如果我們過度嚴密注意自己的心,念頭將不靈活。好比有人知道被監視,就會變得非常不自然,甚至不能好好喝一杯茶;念頭失去自然的特質,身體和心靈都會變得過度緊張。另一個極端是,如果我們太鬆懈,會不斷失去這份覺知。我們需要保持興趣和觀察,但不要幹擾或陷入自己的意念。不要憶想過去,不要期待未來,不要著迷於現在,如實地觀看,只要和它同在就好。一個念頭,就只是一個念頭;一種情緒,就只是一種情緒,它彷彿泡沫,終將破滅,而另一個泡沫又將生起。
我們剛開始這樣修行時,心似乎是分裂的,而發展出所謂的觀察者、目擊者、知者。這是心的一種形態,它仍然只是心──概念心,而這個心站在後面觀看發生的事情,彷彿是在一段距離之外似的,它本身不是絕對的實相,因為它仍是二元心,但它比起我們平日的思考方式已是一大進步,因為它給我們空間,以便看見一個念頭就是一個念頭,一個情緒就是一個情緒。然後,我們可以決定它是不是一個有益的念頭或情緒。我們如實認識它,而不是被它吞噬,不再和它合而為一。
如果培養了這種內在的覺照力,就彷彿內在有空間,可以駕馭生命的波浪。人們總以為禪坐者必須永遠處於非常安寧的狀態,一旦有什麼動盪,很可能就會被淹沒,對於初學者,這的確是事實。如同一個正在學習衝浪的人一樣,只能緊緊跟隨小浪,不然就會被浪所覆蓋,但是,衝浪專家卻找尋大浪。一旦你得到自己的平衡,浪愈大,愈有趣,祕訣就在於平衡、泰然自若。一個好的衝浪者,必須不緊也不鬆,只要平衡。修行時也要這樣。
當發展出這種內在的空間,凡事看起來幾乎都像夢一樣。這指的不是想睡覺,而是不再那麼堅固、現實、急迫,事情有一種幾近幻象的特質,你再也不會那麼嚴肅地對待,因為你不是完全掉進去。當我們知道後退一步,以某種清晰角度來觀看生命時,就能帶著清新和自發的態度應付所有發生的情況,不再像平日那種按機器開關似的立即反應,而開始用自然、適當的態度回應。從孩童時代開始,我們腦袋裡填塞的就是垃圾,這些垃圾來自電視、書籍、電影和無益的談話,一直沒有清除它。
禪修也和清掃自己的心有關,騰出空間容納更美好、乾淨、單純的東西。每個人每天都能拿出一些時間,只是靜靜地內觀。如果我們能找到老師給予個人指導,這是最好的,除此之外還可以靠書籍,而且必須堅持,每個修行人的兩大助力就是耐心和恆心,這不是一夜之間的事情,但回報卻是無限的。沒有一件事像調心和瞭解心的本質這樣有價值,它不但利益我們自己,並且利益所有人、所有地方。最後,當覺知、自在和開闊同時存在我們心中,事情就發生了,或許只有百萬分之一秒,虛空粉碎了,我們瞬間看見無為法的境界。
如同西藏人愛說的,我們的心像天空,平常被雲層覆蓋,我們只看見雲層,所以認同雲層,但是,一剎那間雲層打開了,看得到天空,天空永遠在那裡,不會被雲層污染或美化。修內觀的真正目的是接近無為法的心,能夠更頻繁地體驗它,而且延長體驗的時間,直到我們持續處於這種絕對無分別的覺知狀態。於是,我們就成佛了。
如果真心想要修習佛法,就必須開發我們的心,意即開發清明和觀慧來看見事物的實相。靜坐之餘,也應在日常生活裡練習覺照力。當我們跌入心的喋喋不休時,正念就不在了。正念不是用思考的,而是活在當下,當下清楚覺知,心裡一點批判也沒有。生活中做任何事都須專注,不要想別的。然而,剛開始我們幾乎都會想到其他的事並帶入批判,同時還想著:「噢!這很容易,我非常專注。」一旦有這個念頭就已經不專注了,真正的覺照是沈默的。
做事如果經常專注於眼前的一刻,將有助於我們把日常生活轉化到非常深的層次。問題在於,我們的心非常遲鈍,亟欲保持休眠狀態,不斷忘了保持正念。但是,如果我們有耐心和恆心,這份覺照力將愈來愈強;漸漸地,心開始明白覺照的意義。然後,覺照的時間開始延長;然後,有一天,我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,雖然處在一片混亂之中,忽然會變得全然專注,能夠清楚看見所有事相,內心卻是安靜的。雖然批評和審判再度洶湧進來,我們旋即失去這種清淨,但一天天過去,當我們真的看清事相時,這種清晰和內心寧靜的時刻愈益增多,所有事情都會變得非常鮮明,這是一種清醒的過程。
覺照力和專注不一樣。譬如,你被一本精采的書完全吸引,看不見也聽不見其他,這是專注;但是,知道自己被書吸引是一種覺照。保持覺照的意義不是想要保持覺照,一旦我們這麼想就不是真覺照,只是想要保持覺照。保持耐心和恆心,不要氣餒,覺照漸漸會持久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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